谁不是红尘里打滚的小丑
上图中的这个人叫阿鲍，每天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逗人笑，让人为他驻足。为此，他要不停的手指翻飞，用气球捏出一只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；或像多动症一样，不停的撅嘴、跺脚，引得众人时不时的开心大笑。他就像幻想王国里的那位国王一样，掌控着人们的欢乐。
阿鲍
如果在现实中看到陌生人走过来，我直接上去打声招呼的话，人家可能会觉得，你神经病啊我又不认识你。但是我如果化上妆、穿上小丑服，这个职业就赋予了我更多的一些权力，于是平常不敢做的事情、不敢忽悠别人的一些坏点子，我就都可以用出来了，比如让女生亲我呀，让情侣互相接吻等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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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个小丑，你要懂得讨好
阿鲍1989年出生于福建农村，17岁中专毕业后到国企做仓库工人，每月赚700元。因为觉得工作无趣，他辞了职，在外转了一圈儿，做的都是底层服务业。曾经有一段在街头卖烧烤，生意不错。于是阿鲍想攒些钱租个店面，但被城管连砸了三次车后，他失去了斗志。2008年底在同学的介绍下，19岁的阿鲍进入福州一家小丑演出公司。那时的他，对小丑行当一无所知，只是听说每个月有三四千元的收入，工作中还可以四处“旅行”。这对晃荡了两年的阿鲍来说，是个不小的诱惑。
阿鲍
很长的那个长条气球，然后扔在桌上叫我们去吹，吹了一个礼拜，我终于吹了一点点起来。哇我太开心了！但是这个嘴巴就脱皮了，因为那气球是有毒的，就是橡胶这类化学物品嘛。而且两边吹得好痛，嘴巴都不能张开，都麻木了。
作为男生，你懂得怎么自己化妆吗？陈晓楠
阿鲍
那时候化妆就直接用画画的颜料，其实那个是不能用的，你一画上去那个颜料就硬起来了，干巴巴的，会一块一块的掉。
出去演出的时候还会继续往下掉颜料吗？陈晓楠
阿鲍
会。你一出汗， 一下子就变得惨不忍睹啊。
小丑演出业务包括了商场促销、婚礼、生日宴会、车展即房产开盘等各类活动。 每逢需要活跃气氛的场合，穿着小丑套装的阿鲍就不停奔波在一个又一个舞台上。白天商演完了，晚上再去酒吧夜店驻场，相比之下，夜场才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。可无论如何疲惫，一旦开工，阿鲍立刻切换到了兴奋模式。要么陪那些沉闷的客人游戏，要么踩着高跷，给大家倒酒、变魔术，逗得整个场子无比活跃。
陈晓楠
阿鲍
在夜场，刚进包厢你就得首先观察里面是什么样的人，你要先讨好什么样的人，跟什么样的人先互动可以带得起气氛。有些客人他不要你气球，他就要你喝酒，那你能推得掉吗？作为小丑，气氛的亮点就在于你如果踩着高跷，满满一大扎壶拿到头上再喝下去，焦点就在你身上嘛。这气氛就做到了。
在光怪陆离的夜场中，让形形色色的客人玩得嗨是阿鲍的工作。有些人灌他喝酒， 还有些人喝醉了抱着他不放，差点把他的衣服扒下来。但为了不得罪客人，又不得罪雇主，并且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，阿鲍学会了一套化解尴尬之道，那就是借助小丑这个角色的“先天优势”。
阿鲍
有些客人喝酒喝多了，不喜欢你这样表演，你就得及时退出去。掌声，鞠一下躬，然后就是拜拜，卖萌卖一点，然后就小碎步地走出去。
工作结束，夜色渐退，亢奋而虚构的小丑，转眼变成了疲惫而真实的阿鲍。当初和阿鲍一起入行的“丑友”们，因为难以适应这种分裂的生活，大部分干了几个月就转行了。
陈晓楠
阿鲍
或许你们会认为小丑是哄别人开心的，那时候我个人是很在意他们眼光的，感觉自己很卑微。这个心里障碍就是你越做越久的时候，就越突出。卸完妆以后，我就非常沉默，然后一直想一直想，一直去调整。自己开导自己说，不要以为你是逗别人开心，换种心态，其实我就是耍别人开心，就这么简单。然后我就这样子自我催眠。
2
为了你，我宁愿当小丑
2010年底，21岁的阿鲍因为演出业务出色，老板让他去武汉开分公司。陪他一起创业的，是他在初入行时相识的女友可乐。阿鲍把这次机会视为自己翻身的契机，憧憬着自己以后把公司做大，接大型的演出，而不单单只是做小丑。自己当老板，可远比阿鲍想象的困难得多。还没有打开局面，公司管理就出了严重问题。有的员工偷演出服，也有人背着他接私活、抢业务，还有人嫌工资低辞职。独自做小丑时，阿鲍可以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，可如今要领导一群小丑，阿鲍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处理好江湖里复杂的人际关系。
阿鲍和女友可乐
一波未平，一波又起。女友可乐此时怀孕了，而阿鲍希望可乐能生下这个孩子。但可乐无法接受未婚生育，因为阿鲍还没有下决心和她结婚。
阿鲍
就应该让她先生下来。为什么说先打掉，然后再去结婚，再去要孩子呢？你不觉得这很恶心吗？孩子可以要，先不要拿掉。怀胎不是9个月么，你又不是怀个孩子两三天后就生下来了。在这怀胎的9个月之中，说不定哪天我就结了婚呢？而且我当时感觉就是拿掉孩子的话，对女生的身体是非常不好的。
我就是非常现实，我是想有了保障之后，我们的关系有了法律效益之后，再要这个孩子。我要的是一个结婚证。一个8块钱9块钱的证你都给不了我，你还让我给你生孩子啊？这不是8块钱9块钱的问题，我爸爸还管你要10万块，我都没管你要。我没有问你要过钱，你就管我要孩子。我管你要证，你却不给。
可乐
关于孩子是否保留的争执，转眼就被公司的危机冲淡了。因为演出旺季圣诞节将至，演出人手紧缺，可乐辞掉了自己的工作，跟阿鲍学起了做小丑，试图帮阿鲍度过危机。
可乐
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拉着小鲍，一起来拍一套情侣照。我们每次跑到城市，都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场景。这次来到武汉，婚纱店又那么多，我就觉得这边拍艺术照都很好看，所以我就特别想叫他来，但是他一直上班忙没时间。还有一个愿望，就是帮小鲍把公司做好！
陈晓楠
阿鲍
感觉别人女友都是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来这边玩。然后可乐只能画得丑丑的，去逗人开心。有时候挺不忍心让她出来上班的，心理上还是感觉不舒服。
2012年腊月二十八，阿鲍公司放春节假。这天，可乐在偷看阿鲍的聊天记录时，却发现阿鲍和一些异性联络比较频繁。看到了让她不快的信息后，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。可乐决定和阿鲍分手，离开武汉。
阿鲍
那时候因为他们这些员工离职，然后我心灵上面已经没什么精力了。再这样吵下去，我也觉得算了吧。累了，心累了。
不想看到伤心的自己，我记得我以前是很开心的一个人，现在……也许人越长大,烦恼就越多吧。要离开武汉了心里还是舍不得的。和他在一起的时候，快到情人节那天，他没钱，一分钱都没有，还是我掏钱给他住，给他吃，然后我们再一起去花店。我希望他能为我做的，就是祝我幸福，祝我过得好。
可乐
离开武汉前，可乐和朋友借钱打掉了孩子。
3
谁不是在红尘里打滚的小丑？
在户外做免费演出的阿鲍团队
因为人手紧缺，阿鲍的公司在工作中错漏频出，甚至出现演出严重迟到误场的情况。阿鲍的火气越来越大，和周围人的关系也日益紧张。 转眼淡季来临，接不到业务，阿鲍带着员工连日来在寒冷的户外做免费宣传演出。众人的积极性越来越低，一名实习小丑演员以腿部受伤为由，拒绝演出。阿鲍认为他故意偷懒，决定开除他。而这引起了公司员工小宇的不满，因为被开除的是小宇的表哥。
阿鲍
小宇就跟我吵，说我不适合做领导，说我自以为是。我生气，问他怎么敢顶撞我，他就留了一句话：哟，好大的小丑啊。
当天小宇带着表哥离去。不久，公司负责业务的骨干员工也走了。阿鲍招来的演员往往培训好了，就出去单干。眼看着公司江河日下，阿鲍深感无力，他干脆一头扎进了夜场，宁愿做一个暗夜里的小丑。
阿鲍
就踩着高跷一扎壶一扎壶的喝酒，玩石头剪刀布，输了就喝酒。
陈晓楠
阿鲍
那时候就是喝了吐，吐了喝。感觉快撑不住的时候，就赶快跑到一边用手扣，把它扣出来，吐出来。然后就是那时候得了胃病，就是胃穿孔。
陈晓楠
阿鲍
那时候可能也是在逃避问题，很焦虑。我个人还办了信用卡，有时候工资发不下来，我这边就要去套现。那时候工资一个人是2000多，给他们发下去，我自己都没得发。在我生活字典里，最大的两个字就是“困惑”。我都这么努力了，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圈。感觉根本没有我的落脚之处，我跟这个环境也格格不入。
在可乐离开的一年后，2013年，阿鲍数度挣扎，终于创业梦碎。他和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儿闪婚，回到了福建老家。阿鲍说，在离开武汉那一瞬间，他觉得自己好像解脱了。但结婚不久，女儿出生，新的经济压力来到眼前，阿鲍选择再次进城，做起了小丑。
如今阿鲍在泉州和两个朋友承接婚庆一类的活儿，生活还是很奔波，常常去周边的市镇接单。白天布置现场、演出，晚上还要去一家夜场做演员考勤管理。每天凌晨三点才结束工作，每天都是这个时间下班，睡上几个钟头，又是新的一天。然而由于婚后两地分居，他和青青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。
2015年8月，一部名为《小丑》的纪录片在凤凰网上线，主角正是阿鲍。原来当年阿鲍初到武汉时，在一次演出中被华中师范大学的老师陈颂注意到了。对方打算拍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，阿鲍同意了。经过四年追踪拍摄，片子终于公之于众。
阿鲍
其实陈导给我拍的那个片子我都没去看，只是前面看了一点点，后面都没勇气去看。很感谢陈导把我录下来吧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，都很简单。
在武汉大部分的记忆，阿鲍似乎选择性地遗忘了。但他说，脑海里烙印最深的片段，还是可乐踩着高跷在街头演出的情景。可乐也在网上看到这部片子，并且给观众写了一封公开信。在信中，她透露自己已经结婚，有一个很爱她的丈夫，正打算要一个孩子。并且，她还在做小丑演员。
可乐的公开信：
期待了好久，找个安静的地方，偷偷的观看这部影片，看着看着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流。感谢陈导记录了我那段残酷的青春， 每位小丑演员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把快乐留给观众，把悲伤留给自己。
晓结
在我们的接触当中，会感觉到，其实阿鲍和时下城里那些最潮的年轻人别无二致。他喜欢所有流行的事物，而互联网催生的一切资讯，他也都会紧紧地追踪。不过在城市里，阿鲍至今没有一处宽敞的住房落脚，也并不能享受到城市带给他的福利，同时，也还没有能力把妻子孩子带在身边一起来生活。他身上的很多大牌，也是仿冒的品牌。他似乎融入了这个城市，但又似乎永远只是一名过客。唯一不变的，就是面具里和面具外的这两重人生始终在交替上演着。一个是热情活力、欢乐的小丑；一个是漂流在城市里，婚姻、家庭、事业都备受考验的农民工小鲍。其实从小鲍的19岁到现在的26岁，这两重生活所交织出来的青春的疼痛、成长的迷茫、欲望的困扰，都一直在伴随着他，每一部分都是非常真实的。但是阿鲍也并不觉得他自己是很特殊的，因为在他眼里，这红尘当中，为了七情六欲打滚儿的人们，哪一个又不是小丑呢？
幕后
编导 赵丰：“在公开场合，人更愿意展现自己“好的一面”和“好的状态”，譬如在微博上，我们似乎觉得每个人都比自己“充实、快乐”，那些最普遍的痛苦、平庸与软弱，却成了我们的秘密与私产。”——这是《冷暖人生》主编季业老师写过的一段话。
采完阿鲍的时候，我一下想到这段话，小丑的人生不正是这样吗？快乐的背后却是一地鸡毛。所以阿鲍是一个非常有勇气的采访对象，他把自己的“私产”拿了出来。阿鲍当然不尽完美，但谁又不是漏洞百出呢？每个人都有瑕疵，只是瑕疵得“百花齐放”罢了。有些人觉得阿鲍是一个loser，似乎没有任何优点，因而同情他，其实也大可不必。每天混迹于职场、人群中的我们，谁不是带着一副nice的面具，私下里却和最亲近的人暴躁、发飙，发泄压抑的情绪？从这点看，谁不过着这样的双面人生，谁又不是小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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